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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水深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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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2-24 15:01:3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一)

    听过那个童话吗?一个本来可以有幸福生活的小母海怪,只因为爱上了一个狗屁王子,心甘情愿地在某个清晨变成了阳光下的泡沫。我觉得这很傻。我在十岁左右的时候很喜欢这样傻乎乎的故事,包括为一个死在火里的锡兵哭了一整天。因为那时候我是儿童,儿童有权为童话所感动。我现在不是儿童了,也丧失了为童话而感动的权利;当然,我并不惋惜。

    我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独自吸烟。我手头有一篇作业,题目是《从<海的女儿>看安徒生的性倾向》,要求使用弗洛伊德式的分析方式。说实话,这篇文章如果真的写出来,通篇将充满十足的屁味。我看过弗洛伊德通过一幅画分析达.芬奇的文章,才明白画原来还可以这样看。推而广之,童话也可以这样看。所以我选了一个题目来应付那个古怪的老头。哦,老头,当我告诉他我的选题的时候他那种赞赏的目光真是让我直起鸡皮疙瘩。那么大岁数的人居然也喜欢这种东西,看一个没结婚的孩子正儿八经地谈“性倾向”之类的洋屁,我甚至怀疑,他们是处于社会治安的考虑,鼓励大学生用纸笔意淫,宣泄过于旺盛的精力。

    选题的时候我只是冲着新题去的,并没有多想。落笔时才发现这个简单题目后的大量麻烦。我还没有明确的观点,以往的参考书里也不会有关于安徒生更喜欢哪个种族的女子之类的分析,我只能白手起家,胡编乱造一些有可能被老头们称为“思想火花”的东西。安徒生嘛,是一个丹麦人,这我是知道的,也可以肯定;因为对于丹麦,我一向只有安徒生和裸体浴场这两个印象。是的,他是丹麦人,一个非常著名的丹麦人。他写过很多著名的童话,有的甚至选入了最蔑视外国文学的中国大陆中学语文课本,有汉文的也有英文的。他笔下的形象生动自然,而且妇孺皆知,比如卖火柴的小丫头片子,光腚上街的皇帝老儿,因为好几十床鸭绒被下有一颗豆子就睡不着觉的落难公主,当然,还有为爱情而献身的小母海怪。我也就知道这些,可以说,我对安徒生的认识并没有超过十岁的时候。

    我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李磐夹着一叠稿纸苦哈哈地走进了教室。他是我的朋友,中文系最知名的诗人之一。他走过我的桌子,扔给我一块口香糖,然后就一头扎向了最前排。我亲爱的诗人,他一定又在我们脏兮兮的操场上找到什么灵感了。我至今还能背诵出使他在学校一夜成名的《排球》中的一段:

    你在灰尘之中翻滚在翻滚之中绝望
    粗糙的皮肤记载了每日的毒打
    血色夕阳中你幻想随后的无尽黑暗
    什么是天堂 什么是天堂

    这首诗后来因被学校著名的悬挂物乐队作曲配器且改名为《虐》而广为传诵。李磐对此很不满——他对出名很开心,但对悬挂物乐队将其心血更名十分不满。“什么和什么嘛。”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李磐还在这么说,“改什么啊改,一改就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了。”说实话,我一直不清楚“那么回事”是怎么回事。我只是在私下里偷偷地觉得:那首破诗的确更适合叫《虐》而非《排球》。我之所以只是偷偷地觉得,是因为李磐是我最好的哥们,而且极好面子,我不能当面伤他自尊。

    我向前张望了一下,李磐正伏案疾书。我看了看自己的稿纸,除了一些混乱的词句之外,什么也没有。我主,论文三天后就要上交,虽然只需5000字,但我现在连观点都还没有呢。我痛苦地趴在桌上。

    安徒生和小母海怪很生动地出现在我迷迷糊糊的视野里。小母海怪戴着野花编成的王冠,你要知道,她可是公主,漂亮的公主。安徒生穿得很体面,像个绅士。小母海怪在大口大口地吃着一个苹果,她的牙齿贝壳一样洁白。小母海怪步伐矫健,一点也不像踩着刀子。看得出来,安徒生对此很困惑。但他好象也容忍了。是的,小母海怪是海的女儿,从另一个角度讲,她和卖火柴的小女孩、豌豆公主等等都可以算安徒生的女儿。父亲对女儿的放纵连神都会原谅。

    我正关注着这父女俩,李磐突然在前面对我喊道:“你觉得《海水深蓝》这个题目怎么样?”我说不错。的确不错,我真怕他再写一篇《足球》和一篇《篮球》,搞一个三大球系列。《海水深蓝》就《海水深蓝》吧。

    李磐说过,真正的诗人是要写长诗的,而且要像《神曲》那么长。他以前之所以一直没写长诗是因为没有好题目而不是没有灵感。“这一点一定不要搞错。”李磐说话总是很认真。现在好了,有了《海水深蓝》这样的好题目,一切就都好办了。

    “你听过那个童话吗?一个本来可以有幸福生活的美人鱼,只因为爱上了一个陆地上的王子,心甘情愿地在某个清晨变成了阳光下的泡沫。”李磐说。

    我望望窗外的夕阳。每个黄昏都有类似的面孔。


    (二)

    还有三天。可今天下午我已经答应用来陪她了。我把李磐打发掉,去女寝找她。离女寝很远,我就看到了大量在风中招展的袜子,加上我写论文写得迷迷糊糊,这使得女寝看上去更像一条海盗船。

    我在想,小母海怪变成泡沫的那条船。那条船一定很是豪华,什么都有,惟独没有爱情。我想起古今的若干爱情悲剧,说实话,我现在觉得,无论什么结局的爱情故事,都没有《海的女儿》里最后在阳光下爆裂的泡沫那样悲哀。我想着她,想着她吃苹果的样子,还有很多时候脉脉无语装淑女的德行,那个时候她多么像一个小母海怪啊。当然,这样的时候并不多见。

    她很守时地等在楼下,我知道她路子野,所以我相信停在女寝前的那辆绿色捷达是她骗来拉我们去动物园的。果然,她看见我来了,就拉开车门,叫那里面的人露出生动的脸来和我认识。车里有两个人,一男一女。我无意探究他俩的关系,甚至无意探究他们和她的关系,我只知道,如果我投入地研究她的行踪与交往,我会活活地累死。我还年轻,而且我的论文还没交给老头,所以我不去探究。

    一路无语。动物园不远,很快就到了。停车。买票。买水。我们在熊山、猴山、象舍流连忘返。我们都喜欢那只四脚朝天等着游人扔下肉包子的棕熊。我们目睹了肉包子打熊的后果。我们还记住了棕熊谄媚的神态。

    我们去看鸟。我们清晰地听到一位外地男子很大声地说:你看,你看,那是野鸡公鸡,那是野鸡母鸡。说实话,我觉得很传神,语言这个东西,大众的才是最好的。作为中文系的学生,我们决定向大众学习,于是在猛兽区我们开始争辩哪只是东北虎公虎,哪只是东北虎母虎的问题。我把问题推而广之,开始把我论文的女主角称为“海怪母海怪”,把男主角称为“作家男作家”。我在想,我大概算是“学生男学生”,或者是“青年男青年”。我觉得自己的语言越来越有节奏感了,我的腿也开始不自觉地抖动。尽管我不喜欢舞厅迪吧什么的,但我喜欢一个人对着镜子扭两下。我想,如果老了以后我足够乐观的话,我也会去扭秧歌,像所有可亲可敬的老头子一样。我和她的孩子会很开心,他(她)拥有一个革命斗志尚未燃尽的父亲。

    从动物园出来,她说:“去江边看落日?”

    落日。江。我在想,就在小母海怪变成泡沫的前夜,海上的夕阳一定异常美丽。

    在江边,她指着远方的一栋高楼说,我初中最好的朋友混在那里,已经混成了一个吧女。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让我知足吧,她混成了一个大学生,而不是她朋友那样的吧女。我说我去过那里,那里的吧女很漂亮,哪个是你的朋友?她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余下的时间不再搭理我。

    在江边,我吸掉了一支烟,尼古丁和江风一起穿越我的胸膛。小母海怪的形象在落日里慢慢清晰。而她的父亲安徒生的思想也开始在我的脑袋里转悠。我知道,安徒生爱上了自己的女儿,笔下的女儿,为了这种近乎乱伦的爱,他亲手把女儿变成了泡沫。

    晚上回去的时候,李磐兴冲冲地找到我们,把他已经完成的一段《海水深蓝》念了出来:

    给你最后的刺痛
    为了那因爱而来的诅咒
    用魔鬼的头发
    缝合你的伤口
    爱情死亡的那夜
    海水深蓝 海水深蓝


    (三)

    在那个以糟践艺术为己任的导员开的小酒吧里混过了一个烟雾腾腾的夜晚后,我把她送回寝室。我的心里很清楚,现在只剩下两天了。不过我感谢昨天的经历,我已经决定了,就从安徒生对女儿的暗恋展开我的论文。于是我决定去找相关的资料。说实话,我看不进去那些纯理论的东西,小说还凑合。可关于父女乱伦的小说有什么呢。我知道有一个著名的《洛丽塔》,纳博科夫写的东西。我去图书馆借阅,却被告之这本小说是被列为A类的——在我们学校的图书馆,A类的意思是只有教师和本专业研究生才可以借阅的,包括《金瓶梅》和《肉蒲团》。很遗憾,我只是一个本科生,因为我是本科生,所以我的心智不够成熟我的文学素养低下,所以我有可能把这部小说当作黄色小说来阅读,所以我不可以看。我站在图书馆负责的大妈面前苦口婆心地说了半晌,可在大妈那锐利的眼光逼视下我的争辩显得那么徒劳。争到最后,连我都觉得自己是想在这神圣的图书馆里借一本黄色小说回去打发寂寞时光。于是等到了午饭的时间,我便悻悻地走了。

    我走过操场,看到李磐正和几个大一女生兴致勃勃地攀谈。我知道他一定又在卖弄他那无与伦比的天才,比如“一只鸟飞过大海/她的羽毛是灯塔的泳装”什么的。没法子,他喜好这个,在同届女生看透他华而不实的本质之后,他只能在低年级的傻孩子里培养自己的崇拜者。在离他50米的地方,我甚至有了一个无比恶毒的念头:走过去叫他还我100块钱。但这念头随即被我自己压制了,因为我知道,这种举动只会招来大一女生蔑视的眼光。和李磐比,我的确是俗人,比如,如果谁欠了我的钱敢不还,我可真记他一辈子。

    李磐看到了我,很潇洒地招了一下手,喊了一声:“帮我把饭打了,ok?”知道什么是王八蛋了吧,这就是。在大一女生的哄笑声中,我愤怒地走向食堂。

    在食堂排队的时候,我还在想论文应该如何写。我在想,那个因为包法利夫人服毒死掉,自己就在床上痛苦地赖了一天的福楼拜。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那安徒生可不可以说“小母海怪就是我”呢?不成的,这样写的话乱伦就变成自恋了。不行不行。我的头都大了。我甚至开始觉得,写论文的难度实在要超过写诗。我想着操场上那个自信的诗人,开始怜惜起自己的精力。我有点困,于是我决定吃了饭就去睡觉。

    吃过饭后,我听着李磐喋喋不休的关于“为什么要叫《海水深蓝》而不是《海水暗蓝》”的论述,拿起一本《聊斋志异》看了两行,沉沉地睡去。

    醒来的时候,天正黑着。我爬起来,屋里空无一人。我知道,今天是周六,距离我上交论文的周一还有一天多一点点。周六很多系院都会有五花八门的舞会,我知道她一定会去,不确定的仅仅是去参加哪一个而已。特别是在酣睡了一整天之后,她有足够的精力去蹦达一个晚上,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结交各式狐朋狗友。我很少陪她去,因为我清楚,她不愿意以名花有主的姿态出现在那充满无限情感机会的舞场上。更何况,我还有论文要写,我还要论证小母海怪和安徒生的暧昧关系。

    我铺开稿纸,无助地写了一些套话。我的思绪纷繁,缺乏条理,无法形成流畅的文字去向老头献媚。我知道,老头能接受所有的观点,但厌恶平淡乏味的文字。我甚至有了异常古怪的想法,如果我写一篇题为《安徒生与小母海怪》的小说交上去,老头会不会给我高分呢。老头是好老头,但恐怕也受不了如此离经叛道的行为。算了算了,我还是写我的弗洛伊德式分析吧。

    写到半夜,我的纸篓里已满是废稿。而我的论文也写完了一千多字。安徒生在我的笔下变得异常委琐。我主,这并不是我的本意。我还是热爱安徒生的,并且一直把他当作我的文学父亲之一;但我现在是在搞学术研究,牺牲个把父亲不算什么。

    我正休息着,李磐大踏步地走进寝室,兴奋地告诉我,《海水深蓝》的第一章已经完成了,共计425行。“我很开心。”他哈哈地笑着。我看了看面前薄薄的几页稿纸,陪着他打了几个哈哈。

    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现在是周日了。我提醒自己,还有最后一天了,干你该干的事吧。

    我在李磐的朗诵声中睡着了。


    (四)

    早上,她打来了电话,要我陪她去买裙子。我不知道别的男人对逛街怎么看,对我来说,那是灾难。我很干脆地拒绝了她。电话那头的她很是委屈,继而大喊大叫起来。你叫吧。我悠闲地抽着烟,听着她的声音,想着那不会说话的小母海怪。

    海水深蓝。小母海怪从船舱走向甲板,每一步都有如踏刃而行。她的心在流血,为了糊涂的王子和失败的爱情。她站在甲板上,看海水。海水深蓝。

    她大喊:你到底去不去啊你?

    你知道诅咒吗?那个诅咒。当王子爱上别人,你就会变成泡沫。小母海怪被逼入了命运的死角。她站在甲板上等待白昼。安徒生的手也在颤抖,他就要亲手杀死自己的女儿,而且要用一种极唯美的方式。他流泪了。

    她在那边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电话里只剩下了一种咬牙切齿的声音。

    小母海怪望着故事外的安徒生。别哭,我的父亲,真的,千万别哭。我知道你爱我。所以,请杀死我。

    她终于摔掉了电话。我爬了起来,去洗了个澡。

    太阳出来了。安徒生已经两眼发黑,但他还在尽力地描述那些阳光下美丽的泡沫。我有点心疼这个丹麦人了,他容易吗他。除了我,没人知道他是杀死小母海怪的真正凶手。这是一个满腔柔情的凶手,一个被后世尊为文学大师的凶手。洗完澡回来,我的思路更加清晰,所以我目光炯炯,有如为小母海怪上岸提供方便的老巫婆。我走在操场边上,身上蒸汽腾腾。我的意思是说,我的灵感开始冒烟了,谁也无法阻止我。我着急忙慌地抢进寝室,开始写我的论文。我一口气写了两个小时,三千多字的论文一挥而就。好了。我完成任务了。

    我懒懒地斜靠在床上,听着音乐。我在听Rod Stewart的歌。我喜欢这个被称作公鸡的老家伙,我爱他的嗓子爱得要死。听到高兴时,我仰起脖子打了一个鸣。随之而来的一连串咕嘟声提醒了我,笨蛋,你得吃饭了。

    我在食堂遇到了李磐,和他坐在一张桌子前吃饭。他知道我论文写完之后便大摇其头。“从理论上来讲,我是最反对为学术而学术的……”他又开始喋喋不休了。我知道,他无非想证明我的论文狗屎不如,而他那篇同题材的诗歌则无比高贵。他爱说就说去吧,我趁他说得高兴的时候,把他盘子里的肉全部挑出来吃了。当他发现肉没有的时候,嘴张得非常之大,然后就像看罪犯一样看着我。“你为什么要吃我的肉呢?”他终于无助地大喊起来。满食堂的人都转过头来看我们俩。

    “很简单。”我拍了拍他的头,“你让我遭了这么半天罪,我指的是听你讲课。所以我吃你点肉补充补充。”说完我就走了,剩下李磐一个人在那里生气。我走出了食堂,还清晰地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卑鄙”!好啊,如果总能有肉吃,那我热爱卑鄙。

    我回到寝室给她打了一个传呼。十分钟后她回了电话,我们很快就和好了。她问起李磐,说有事要求他。我说老天,惨了,我刚把他得罪,他现在可能正拎着片儿刀满世界寻我呢。她说别闹,我说正经的呢,我求他帮我写一首诗。

    我很困惑。你自己又不是不会写,找那个李磐干什么?

    她说,他写的好啊。

    我主。真是无话可说。

    晚上我、她还有李磐一起坐在图书馆的台阶上。李磐对我依然有些愤愤然,但因为有女士在场,他表现得还是很斯文的。她给李磐布置了题目。李磐答应了,但还是嘟囔了几句,大意是诗是不好命题的,容易阻塞思路,这样是写不出好诗的。“诗是灵魂瞬间的大出血。”我在一旁几乎绝倒,这家伙,亏他想得出这样的比喻。

    她望天。我说你在看什么?

    她说:数星星。

    我也望天。夜幕深蓝。


    (五)
    小母海怪徘徊在甲板上。她的姐姐们刚刚卖掉了长发,送来了挽救她的尖刀。这是一把雪亮的刀,与深蓝色的海水相映衬,在这爱情已经死去的夜晚里显得寒气逼人。小母海怪轻轻地叹了口气。

    夜雾很重,衣服已经湿透了。明天早晨,我将变成没有灵魂的泡沫。你知道泡沫吗,美丽而脆弱,随海风升腾,再在阳光下爆裂……

    我将变成父亲笔下最美的童话。后人口中吟唱的诗歌。

    她在我怀里睡着了。

    熄灯时间就要到了。我摇醒她,和李磐一起送她回女寝,然后我们也回去睡觉了。李磐例行公事般的在睡前朗诵了一段他尚未完成的《海水深蓝》:

    爱情是沙滩上的紫色贝壳
    拥有锋利的弧度
    黑夜里
    我们捡拾尚未变成沙粒的石头
    黑夜里
    我们和石头一起变成沙粒

    平心而论,我觉得这一节写得不错。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已经没有了论文的负担,所以整个人都变得宽容起来。于是我吹捧了他几句,在他满意的鼾声里安静地合上了眼睛。

    小母海怪手持尖刀逼近王子。

    尽管王子在梦中默念别人的名字,但小母海怪并没有将尖刀刺向他。

    安徒生心如死灰。他默默地写着下面的文字。他感觉自己的肢体也变得无力起来,而天边微露的曙光更像在昭示他的灵感与女儿即将一起死亡。他费力地描写着那些阳光下的泡沫。

    安徒生抬起头来看窗外。已是清晨,他的灵感尽了,他的女儿也随风而逝。他心下悲苦,头一片眩晕。

    在他跌倒之前,他清晰地看到小母海怪在空中向他微笑。

    我醒来后第一句话就是问大家:安徒生是写完《海的女儿》就死了吗?一屋子“神经病”的声音,包括李磐。

    我夹着论文去上课。一路上花红柳绿,空气清新。

    8点半。老头没来。

    9点.老头还没来。

    屋子里的人开始活跃起来。大家的话题很丰富,但涉及老头的并不多。大家印象中的老头一向精神矍铄,但毕竟资格老,因此上课迟到是常事。

    9点10分,导员穿着拖鞋进来了,给我们放了假。在我们的欢呼声中,他又告诉我们:老头死了,就在一个小时以前。

    所以,你们可以放假了。

    导员转身就走。我在身后喊道:那论文?

    导员不耐烦地转过身来,说:等系里安排了新老师再说吧。

    老头死了。所以我们可以放假了。所以我们不必再上交论文了。听起来这应该是个好消息。是的,是好消息。我不断地这样告诉自己,不断地强制自己走在操场上的脚步轻松起来。可是我的脚步越来越是沉重迟缓,走到空无一人的图书馆前,我终于忍不住哭了。我想,这不是为老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我哭了。

    我因为要交给老头的论文走近了安徒生和小母海怪的精神世界,目睹了这一对精神父女的痛苦。我用一种局外人的心态记录了这痛苦,为的是从老头那里拿取学分。可现在老头死了,悄无声息地死了。我拿着论文,不知道这里面装载着谁的灵魂。

    晚上,我们围坐在一起缅怀老头。李磐很沮丧,他一直把年轻时代也做过诗人的老头当作自己的偶像之一。不过他的偶像也实在多了一点。他给我们念了一首旧诗,里面有“平白无故的生命烛火”什么的,然后他把诗稿烧掉了。黑暗中那火苗旺盛而邪恶。

    我摸了摸论文,还好,还在怀里。

    她双手托腮,看星星。

    我问她,你在想什么?

    她说:我们还是分手吧。

    我说:哦。

    我看了看四周的人们,夜幕中大家席地而坐,黑压压的头颅聚集在一起,有如深蓝色的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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