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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2-4-19 10:37: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柳少游走进了寂静的桃花巷。
  那是一个骄阳似火的时节,狭窄的巷子里没有一个人影,低矮的土墙下只伏着一条老狗。热浪翻滚,使得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像是在晃动着向天空浮去。

  柳少游抬眼望去,小巷深处院墙中果然有一棵低矮的桃树,枝叶繁茂。然后柳少游又抬头仰望天空,没有一朵云,太阳比任何时候都毒辣。他喘着热气,用衣袖擦拭汗渍,把包袱换到左手,走进桃花巷。土墙下的老狗默默的注视着他,并未起身,可当柳少游敲门时,却发现老狗就跟在他身后。

  “你找谁?”

  门开了,一个敞怀的胖子出现在柳少游面前。

  “我找卜算子先生,我是来投师的。”

  柳少游一躬到地,起身时却看到老狗大模大样的走进院子,突的在桃树的绿荫下消失不见了。

  “哈哈哈,居然有人要拜我为师?真是稀奇啊!”

  那个名叫卜算子的胖子大开门庭,侧身让进柳少游,在院中的桃树下站定,上上下下的打量柳少游。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柳少游即是刍狗。

  “这是家父的书信。”

  柳少游毕恭毕敬的递上信,卜算子接过草草翻看。

  “好吧,你想学什么?”

  “卜筮。”

  “可以,但是你要拿一样东西来交换。”

  “什么?”

  “如果你想学,那么,这样东西便不算什么了。”

  “那究竟是什么?”

  卜算子摇着团扇,一脸莫测的笑容。

  ……

  许多年后的柳少游回想起那一日的事,脸上浮过一丝微笑。

  此刻是大唐天宝年六年,国泰民安,威加四海。柳少游是皇城桃花巷中隐居的术士,善卜筮,名动京师。门前常有达官贵人的车马仪仗,更多时是布衣百姓。柳少游对这些人一视同仁,似乎在他眼中世人无有贵贱之分。

  上官昭容曾力荐柳少游为官,但柳少游却躲到桃花巷。世人都说柳少游清风骨傲,是神仙中人。但只有上官昭容知道,柳少游是在躲她。

  这是怎样的一对少年男女啊!柳少游用旁观者的目光重新审视那一段爱情,自己都忍不住的微笑。上官昭容喜欢穿着男装突然出现在柳少游面前,双手掐着腰,笑问:“这回,你没算出来吧?”然后拉着柳少游离开亦得学堂,在众目睽睽之下与她的柳哥同乘一匹健马,在京师的街道中飞驰而过。柳少游喜欢上官昭容肆无忌惮的欢笑,更加喜欢每一回同乘后身上留下的那股浓烈的香气。那是女儿家的体香,柳少游怎能禁得住这样的诱惑呢?

  ……

  “老爷,外面有一位先生求见。”

  侍童仪可突然站在柳少游面前说道,打断了他的回忆。

  “请进来!”

  柳少游起身整理衣裳,走出屋子,一位老者已立在院中桃树下,仪可捧着一匹缣帛站在一旁。这匹缣帛泛着青幽的光泽,像是上古之物,望一眼便生阴冷之感。柳少游迎上前,寒暄片刻,那位者便道:“愿知年命。”

  一卦即成,柳少游却分神陷入回忆。

  ……

  像是不久前的一天,上官昭容曾有此卦。那时她已老迈,虽然容颜如故,一样的娇艳,但已将忘记柳少游是谁。若不结党弄权,自感势大人危,也绝不会到镇南坊的乌衣巷找柳少游为她卜一卦。

  那一日也是清晨,柳少游坐在翠竹林中的清风亭为上官昭容卜筮,一卦即成,柳少游顿感心如死灰,卦象不吉至极。上官昭容端坐椅中,静静的等待柳少游的卦辞。可是她的眼中看不到一丝回忆,这使得柳少游更加悲哀。

  “君卦不吉,合尽今日暮。”

  柳少游说完这句话后,上官昭容一震,容颜刹那间失去光华。侍卫拨出了刀,柳少游坦荡不语,上官昭容长叹一声,道:“命合如此,不甘他的事。”只在离开时回头望了柳少游一眼,似乎想起什么,只是一闪的念头,便转身走去了。竹风轻荡,墨色深蓝。柳少游定定的望着上官昭容离去的方向,感到无限悲悯。情爱如梦啊!

  ……

  “先生?请问此卦何解?”

  柳少游从回忆中醒来,定定的望着桌上的卦象。近来柳少游总是回忆起过去的事情,一些本以为忘却的事都重新回想起来。比如与上官昭容第一次亲吻的情景,那天是在亦得书院门口,上官昭容突然探过身体搂住柳少游,在柳少游还未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时便已吻住他的双唇。那是销魂的一吻,柳少游只愿那一刻地久天长。然后脸红的像苹果般可爱的上官昭容纵马离去,把呆呆的柳少游抛在身后,渐渐消失在小巷深处。

  ……

  “先生?先生?”

  那位客人再次问道,柳少游回过神来,收起铜钱,脸上挂着迟暮的悲悯。

  “君卦不吉,合尽今日暮。”

  那位客人一下子愣住了,问道:“什么?”

  “君卦不吉,合尽今日暮。”

  柳少游直言道。那位客人悲伤的长叹,脸色苍白,说不出一句话来。只反复吟咏着一句诗:“缘起随缘灭,相逢即别离。”

  这句诗柳少游还记得,那是卜算子说的。那一日柳少游追问他所要何物,卜算子便说起这句诗。可是柳少游不明白此中有何含意,卜算子也不肯明言。后来又说了一句诗:“不意幽门远,死复亦何恨。”虽然柳少游始终不明白卜算子要的是什么,但他却冥冥中猜到几分。

  “我只要它五十年。五十年后,当奉还与君。”

  卜算子这样说。这样东西每个人都有,但却不能随意与人。

  上官昭容曾对柳少游说过:“朝朝暮暮,非我所求。”她说这话时正是人生得意时,天后委以重任,军国大事,生杀大权积于一身,宰相都不及她风光。朝野文士,她无不熟稔于怀,人尽其才。上官昭容曾多次推荐柳少游为天官侍郎,这样便可同朝相伴,一解相思之苦。但柳少游不愿成为玩偶,女人当权,男人别样难堪。

  ……

  “先生?先生?”

  “何事?”

  那位客人站在桃树下星星点点的绿荫里,对柳少游欲言又止。

  “有何求请尽管道来。”

  那位客人终究没有开口,许久才缓缓叹息着说道:“请给我一碗水喝。”

  仪可转身进屋倒茶,而柳少游与那位客人相对而立,互相对视着渐已苍老的相貌,心生悲切。绿荫里有桃枝新发的嫩香,光亮的树皮有道道裂痕,树汁凝结成褐色透明的晶体,在摇曳的光影中飘移。

  “先生请坐下等待。”

  “您也请。”

  仪可不知为何去了半日也未将茶水端来,柳少游便不再与那位客人说话,任他独自一人悲切伤叹。

  阳光已照到桃树枝干,斑驳的光影中柳少游又陷入记忆之中。

  上官昭容被五马分尸的那天柳少游带去一坛好酒,碧筒。这种酒取莲叶清香,杂以莲花之隐幽馥郁,每月末的三四天晨时照以残月之影烘培而成,冷胜于冰,香气历久而不衰。上官昭容饮后微微一笑,也不道谢,只说:“同生之命,我先去了。”

  那一日晴空万里,从午时到暮时,大道口始终被市井之徒堵塞。这些人都在想些什么呢?上官昭容这样问过柳少游,柳少游不知该如何做答,他们是无聊小儿,是无知愚民,可也是朝廷的根本。主宰上官昭容命运的人不是他们,也不是唐玄宗,更不是天,可是她上官昭容却走向死亡,要被人五马分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世人之命,我决之;我之命,世人决之。”

  当行刑的马儿嘶鸣时,上官昭容留下了最后的话。然而柳少游心中只想着那句:“同生之命,我先去了。”毕竟上官昭容没有忘记他柳少游,这份爱情曾真实的存在过,并深深的镌刻在上官昭容心底,直留到死亡。柳少游不知对自己说过多少回:这便已足够了。

  ……

  “老爷!老爷!”

  仪可站在绿荫下,一脸的茫然。杨氏闻声步出房门,竟也是一脸的茫然。

  “老爷您……”

  柳少游望着阳光下也已垂暮的杨氏,心中想到:“她也随我三十多年了,也亲眼见我送走上官昭容,不知他年何人送我与她呢?‘这样想时杨氏却依旧茫然的望着他与那位客人,而仪可则端着茶一副不知该送给谁的样子。

  “老爷……这茶,给谁?”

  杨氏问道。柳少游暗自叹息,毕竟不如上官昭容处事果断,行止也不如上官昭容可人,才华更加比不得上官昭容千分之一毫。

  “先生可喝了茶再走。”

  柳少游对已起身的那位客人说道,仪可如梦方醒般走上前去。那位先生便站着喝茶,依旧脸色苍白。喝过茶后,那位客人拱手辞别,柳少游起身一躬到地,并遣仪可相送。柳少游望着客人的背影长叹,转身正要进屋,却见仪可惊慌的跑了回来。

  “出什么事这样慌张?”

  “老爷……那位客人他……他没了!”

  “什么?”

  柳少游忙向院门走去,仪可紧随其后。院门之外明亮的土黄色小巷中空无一人,只有身后桃树上的蝉开始鸣叫,起起伏伏。

  “人呢?”

  “禀老爷,他出门后走了几步就突然不见了。”

  “哦?有这等事?”

  晴朗的天空深处忽然传来哭声,悲悲切切。柳少游仰望天穹,感到一阵凄凉。杨氏也走到院门口,捧着一卷纸缣,问:“这个,怎么变成纸的啦?”柳少游心感古怪,不知预示着什么。然后杨氏又问道:“刚才那位客人,长得可真像相公您啊!我几乎都分辨不出谁是谁来。”

  柳少游心中猛然惊醒,来人正是他自己的灵魂!

  卜算子曾说过只要它五十年,今日正好是期限到时,灵魂归来,却应了上官昭容的‘同生之命’的预言。

  柳少游扶着桃树站稳,叹道:“灵魂舍我而去,我要死啦!”

  ……

  正午的太阳在头顶盘踞,柳少游已在桃树下站了一上午,茶饭不进。这个结局是许多年前的一个午后决定了的,是柳少游自己做出的决断,现在他渐渐想了起来。“可也该是回去的时候了。”柳少游叹息着自言自语。杨氏问什么?柳少游摇了摇头,长叹:“我要死啦!”

  院门口仿佛站着少年的上官昭容,柳正要招手人却不见了,一回身又看见卜算子立在桃树绿荫下,依旧敞着怀,莫测的微笑着。柳少游正要拜下去,卜算子也不见了。再回头时,却见年轻时的自已打门外走进来,一躬到地,目光灼人而有朝气。柳少游挪动双脚,迈出一步,那人影也消失不见了。

  “原来都是虚幻啊!”

  柳少游叹息着说道,杨氏在一旁也不悲伤,只默默的看着。柳少游问道:“我就要死了,你不奇怪吗?不感到难过吗?”杨氏指着院门说道:“我们都是从门口走进来的,死不过是再从门口出去罢了,有什么可以悲伤的呢?”柳少游吃了一惊,定定的望着与他相伴三十多年的妻子,仿佛第一次看见。

  不一会,柳少游又看到老迈的上官昭容走向院门口,回头望了他一眼,无思无欲,推门走了。又一会,白发苍苍的卜算子也走向院门,敞着怀微笑,可是目光深邃不可见底,他推门径自去了。那个年少的柳少游也要去了,柳少游长叹道:“缘起随缘灭,相逢即别离。果然如此啊!”

  ……

  许多年前的一个傍晚,那是唐朝天宝年间,太阳刚刚落下,一个叫柳少游的人在桃花巷里死去了。这个故事里面或许有寓意,或许没有寓意;世人可能知道,可能不知道。天下的事情,谁又能穷尽其种种可能性呢?


缘起随缘灭,

相逢即别离。

不意幽门远,

死复亦何恨。


兮何别离兮?家外祖父丧,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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